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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S》外传之一 锦瑟无端五十弦

 

全市规模最大的体育馆内。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它们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如同海浪的波次,人们互相震动着彼此的耳鼓。眩目的镁光灯从五个方向激射而来,看得久了,仿佛场地的中央有着一层白色的雾气似的。TZ战斗队的四名队员并排坐在观众席中间的位置。在他们左前方落坐的是阿三的父母,他们虽然有的时候回过头来,阿三却假装没有看见。阿三的父亲谅解地笑了笑,继而仔细打量起紧挨阿三坐着的龙狼起来。

被阿三强邀来的北斗,抱着双臂神情冷漠地在龙狼后面的一排。今天的北斗穿着一件特制的、名贵的黑色皮风衣。他腰版挺得笔直,双脚分别踏在阿三和小六的椅背上,一个人就占了三个座位。走过这边的人都自觉地躲避开了他的目光。

场中的比赛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运动员们的影子化成了红白两色的光忘我地全场游走着,即便是在运动中,他们隐隐也形成一个几何形状,或是三角或是半圆。球一旦传到哪个队员的手中,余下的同伴立刻就组成立体的阵形,拱卫着他向着遥远的刺眼的篮框狂奔而去,——这一点点的距离此刻看起来好象漫长得永远也跑不到一样。

一个红色球衣男子肌肉虬结的背部,有扎成马尾巴辫子的长发飘动在空中,在某一瞬间似乎闪耀出淡淡紫色的光彩。由于呼唤、由于目光,他周围的这些空气好象也很凑趣,比别的地方要炽热上一些似的,它们形成了一道光晕,在他的四周若隐若现。和往常一样,钢帝王在这场比赛中的出色表现也是不断地将比赛推向了一个接一个地高潮,每次球传到他的手中,观众席上总是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苦苦压低的“噢噢”声,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无声,要等到钢帝王以这种或者那种的花样得分了的五秒钟以后,滚滚雷声般的欢呼才涌向了场外同样燥动的夜空。在同一场比赛中,钢帝王一个人得到的分数比其他四位队员加起来还要多,他表演了空中抄球灌篮、后跃式射篮、移动中三分射篮还有倒扣式灌篮——可是,比赛毕竟不是个人秀,虽然钢帝王人气依旧,可是任谁都看得出,在终场的哨音想起之前,钢帝王队伍的落后显得遥遥无期,胜利已经没有希望了。

钢帝王太孤独了!阿三不禁黯然神伤,这个全场最引人瞩目、如同太阳般刺眼的男子,也正是因为他的太过优秀,队友们根本跟不上他的动作,根本没有能力给予他有力的支持;而且,对手采用区域联防,攻防的焦点都集中于他这里;更而且,那位专门负责钢帝王的对方球员显然是他们球队里技巧最娴熟的灵魂人物,非但他的球技不比钢帝王逊色,而且他的个子也足足比钢帝王要高出了一个头……,钢帝王已经很累了,他没有当场瘫倒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如果——阿三对篮球并不精通,她试着想象——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控球后卫来有效地组织一次次地进攻,编辑一个个对于钢帝王有利的援助阵型,那情况就会轻松很多;进而如果,好象斜对面的那个观众所说的,有一个足以和对方队长——也就是那位专门负责盯钢帝王的巨型选手——相抗衡的强大中锋的话,战机甚至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终场的哨音如同轰鸣一声响起,场内的观众不很整齐地又齐声呼喊了一声钢帝王的名字,四周响起了雷动的掌声,比赛结束了。毕竟,作为对失败者表示的敬意,这掌声只是一种同情罢了。在观众纷纷起身离席的嘈杂中,钢帝王心力交瘁地带领着同样几近虚脱的队友们上前和对手话别。他的脚步还算沉稳,可当他走到场间伸出手去时,却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呯地一声跌跪在地上,——钢帝王脸色煞白,双手撑地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乒乒有声地砸在运动场凉凉的地板上。

阿三惊叫一声跳下场去,她跪在哥哥的身边轻抚他的背脊,那一块块隆起的肌肉因为刚刚太过于激烈的运动正在此起彼伏地剧烈抽搐着,阿三掏出餐巾纸抹去钢帝王额头的汗珠。

最后的观众陆续离场,钢帝王推开阿三冲到场边,对着垃圾桶剧烈地呕吐起来。

 

巨大的黑影遮住了眼前的灯光,阿三茫然抬头。站在面前的是中锋位置的对方队长,那个身高超过两米的怪异男子。阿三带着一丝惧意仰望他的脸庞,他的眼睛很小,嘴却大,嘴唇也很厚;他皮肤惨白,嘴唇却血红;他的呼吸平静,一呼一吸之间相隔许久;这容貌给人以一种难以言传的诡异之感。

“游老大,你不行了。你带这样的一群小学生是赢不了我们的。”

象鬼的男子这样说,钢帝王猛地仰起脑袋,细长的双目中射出了慑人的寒光!他满眼血丝,嘴角还挂着一丝唾涎——素来风流倜傥的钢帝王在这个瞬间看上去好象一头困兽一样地凶狠和狰狞,鬼一样的男子却坦然自若地与他面对。阿三也随着向他望过去,可她的怒视中就不由带上了一丝惧意和少女茫然的哀愁了。钢帝王冠硕大的拳头捏得青筋暴起,雪白的牙齿也咬得格格一阵响,可最终还是无力地黯然垂头不语了。

“哼,还是流剑在的日子好呀。”鬼一样的男人转身走开了,他的背影边缘透出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在这句话震人耳鼓的嗡嗡余音之中,阿三发觉钢帝王的身体颤抖得好象狂风中的枯叶。

阿三不由得回头望向观众席,发现北斗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身从门里出去了。

 

龙狼神情落寞地向TZ吧走去,他的拖鞋发出踢踢蹋蹋的声音。晴朗的下午,马路上没什么人。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让人觉得关节痒痒的。头顶悬铃木的树叶有的已经泛黄了,它们好象被这明亮耀眼的金色阳光点着了似的都蜷屈起来,那块块分割的蓝天看上去比以往好象大了些。街角的转弯处,与斜挎小包的阿三不期而遇。阿三穿着麻布的长裙,白纱的衬衫外面罩着浅色牛崽布的小马甲。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有兔子和胡萝卜图案的白草帽,草帽的边缘好象残破不堪般地支楞着草杆。她的长发在接近末端的四分之一的位置上用浅蓝的手帕扎着,沉沉地坠在背后。

“呀。”阿三的左手抬到胸前的位置朝龙狼摇了摇。阿三那两道威风凛凛的剑眉下面美目流盼,正在放出光芒来。

 

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无语。嘈杂的响声从街角传来,远远望去,有一大群好象马拉松比赛的人远远地过来了。当头的那一个脚程好快,转眼已经到了眼前。龙狼一愣,到了近前他才发现,这个人好象是在被后面的人所追逐着。那一群人大多数高举着笔和笔记本,有的举着照相机、Walkman还有新买的、打开了扉页的书本。龙狼不假思索,在和那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戴白帽墨镜的人好象还想反抗,龙狼手臂一抖将他拉到身后,两人随即隐匿于黑暗的小巷之中。

很默契的,阿三双臂箕张阻拦追踪而至的人群,在最前面的人有所反应之前,阿三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一个箭步疾冲上前,用肩膀和上臂撞在跑在前头人的胸膛上。因为在狭窄的小巷里面,再加上阿三的这一撞力道大得出奇,只听到哎哟之声不断,她的面前立刻倒下了一大片。

阿三也绕道避进了TZ吧。

 

晴朗的秋日,蓝天看得久了好象会微微泛起波纹,真的是不是那样恐怕只有翱翔天际的鸟儿才知道端倪。——此刻它们正被红色房顶发出的一声惊叫所震动,身影掠过了虚廓的天际。

“楚、楚蓝小姐!!”

“嘻嘻嘻。”楚蓝摘下白色的小盔帽向店里的人摇晃着,短短的头发发出光彩来,同时也摘掉了墨镜。她的笑容实在是太好了,站在她的面前让人有一种感觉,好象那种笑容全部是给自己的,其中有些内容只有自己才知道是什么。

楚蓝的话,那末刚刚声势浩大的追兵就不奇怪了。楚蓝的影迷队伍本来就声威惊人,再加上她最近出版了一本自传体的带影集的、并带有描述她和男朋友苦恋历程内容的题为《锦瑟无端五十弦》的小册子,晴天霹雳。这本书龙狼还没有买来看过,可听人说从头到尾都没有透露那个幸运儿的名字(一直到现在楚蓝好象只有这么一个男朋友),称呼都是“他”。

呜呼,六大报章潮声四起;狗仔队大军纷纷扬扬每天分六次出动;楚蓝的住处周围设置了六重岗哨;电台的新闻发布人换了六个;电视台长也被分管宣传的副市长责备了六回。

神秘的“他”还是按兵不动,重重的明察暗访没有任何结果。

 

红色房顶发出了一声惨叫,鸟儿们犹豫了片刻,还是惊得飞了起来。TZ吧里,龙狼瘫软地跪倒在地上,双手使尽全力般地哆嗦着撑住地面,从上面看过去只有抽搐的背影,想象不出他此刻的表情。阿三走过去伸出脚用小皮靴的尖部在龙狼肋下的神经丛位置轻轻一踢,龙狼保持着趴着的姿势倒下了。

“啊,楚蓝小姐要结婚了?”虽然不算是楚蓝的影迷,可听到这样的消息小六同样吃惊不小。

“是,在冬天。”楚蓝心不在焉地搅动着冰冻的咖啡,一手支腮望着窗外幸福地回答。

“哦……。那么那个幸运儿是谁呢?”

“嘻嘻,他就是——。”

 

“——流剑!!!”

“知道啦知道啦,我亲自去接她总可以了吧?(哧,老子又不是你屋里的长工。)”

北斗骂骂咧咧地到车库里开出了楚蓝的帕萨特。

 

红色房顶发出狂叫声!鸟儿们自顾觅食休息,不悲、不喜。龙狼、小六和阿三六只手撑在楚蓝面前的桌子上,三张脸齐刷刷地几乎探到了楚蓝面前一寸的地方。店员们都紧张地躲得远远地偷眼往这里看,楚蓝尴尬地笑起来。

片刻,龙狼瘫软在椅子上。

“我怎么敢相信。这么美丽的女人会嫁给那样的怪物!!”

阿三则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拉起楚蓝的手在店堂里悠起“圈圈”来,两个女孩银玲般的笑声在静谧的室内激起了阵阵回音。

 

“嘻嘻,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喜欢玩电脑游戏。你们能不能也教教我,以后我也好陪他一起玩?”

“你这就是纯粹的外行话了。不过,你那么喜欢他,怎么会连他爱好什么都不知道?”

听了阿三的诘问,楚蓝黯然神伤。

“他以前狂热地喜爱篮球,不过现在他自称讨厌篮球。”楚蓝望向瓶里的康乃馨,幽幽地说。阿三不敢再接口。

“我们从小就是邻居,我从小学开始就看他打篮球。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初中生。他平常沉默寡言,可一摸到篮球,就好象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了。我小时候他带我出去玩的时候,总是把我放在篮球场的边上,递给我一个哨子,让我来判定界外谁的球。有的时候队员对我的判决表示不服,他就会瞪起眼睛,强迫对方接受裁判的决定。嘻嘻,你们想啊,他生得那么牛高马大的,别的骇子谁敢跟他吵啊?有的时候我把他的球错判出去了,他也不生气,总是老老实实地执行裁判的决定,真是一点也不含糊。……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已经是体校的大学生了。冬天的下午,我买来牛奶,在小店里滚热,然后好象疯了一样地蹬车去送给他。一定要下午四点二十分送过去,否则他们的休息时间就过了,再晚些我的晚自习也该开始了。有一天黄昏,天特别黑,我近视,在送牛奶的路上摔倒了,扭伤了脚脖子。只好坐在路边的花坛上休息。这个时候,我看到他找出来了,我看到他,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他走到我身边坐下,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拿起牛奶瓶,一口一口地喝掉了一半。接下来,他呆了一会,把那剩下的半瓶牛奶朝我递过来。喝完牛奶后,他把我背起来,送我回家了。趴在他的背上,我觉得很温暖。回到家里,爸妈都上了夜班,我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发了一夜的呆。那天晚上,就是那天晚上,我发现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喜欢他,我喜欢他喜欢得难以自拔。”

楚蓝伏在桌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花瓶上的图案,她的嘴角牵出笑意,她的目光澄澈而悠远。

“不过一直到大学我都没和他说明。那个时候的我不漂亮,脸上有雀斑,还戴眼镜。他毕业以后参加了省篮球队,在几次比赛中表现不俗,当时名声很响。可是他好象一直都没有女朋友。我从新闻系毕业后找到了PTV的工作,和他的来往也就稀了。开始的时候我干的是记者,后来作了责编,不知道台长怎么想的,七上八下地就让我干了主持人。三年前的一天,我到他们队里拍片,他还是老样子,于是我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就把他揪了出来。我问他 ‘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快快从实招来。’的时侯,虽然故作镇静,其实心好象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他笑笑说:‘有啊。想见见吗?’当时我就觉得耳边‘哗啦’一声,我好象还左右看了看,想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声音。这个时候只听到他说:‘喏,就是它。’接着他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篮球!

“这算不上是一个笑话吧?可我当时确确实实笑得弯下了腰、流出了眼泪。我笑完后,忽然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了勇气,在大庭广众下一把抱住了他。我把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说:‘我也没有男朋友,不如我做你的女朋友好吗?’他并没有答复我,只是轻轻把我推开,就走开了。

“后来他就好象是故意躲着我。一段时间里我就好象疯了似的一天好几个电话,每天下班就披星戴月地赶到他们队里看他们打球,以及频繁向他提出约会的邀请,我疯了,真是疯了。终于,在我同意了我可以在篮球之下勉强屈居第二之后,他终于被我强迫成为了我的那一位。那是一个雨天,我们坐在咖啡屋里临街的桌边眺望远处雾气飘摇的湖水和蔚蓝色的群山,这个时候他对我说:‘好吧。’

“我真的在篮球之下哦!不过我对此也不敢有什么怨言,我还是很幸福。那段时间,我在报气象的时候都手舞足蹈,都忍不住想要微笑。他每天回家很迟,好象很疲倦的样子,但是双目炯炯有神。有一天他回家很高兴,他说他们队里新来了一个很有才华的后卫,他好象看见了全国冠军的奖杯般,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话。

“可是后来他又忧伤起来,他说那个后卫个人主义作风太强,老是把比赛当成自己的个人表演。而且太骄傲,和他说了很多次都听不进去。不过他还是很耐心,他觉得对于这个天才而言是值得的。他甚至开始设计全场配合后卫的阵型。就在这个时侯,事情发生了。

“在一次不重要的比赛中,那个新人后卫又独自卖弄本领,可是对手很强。眼看要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为了挽回局面,紧急组织了配合后卫的阵型。可是毕竟因为阵型还不成熟,配合也不默契,在紧急回防中他一跤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了。后来经过医生诊断,他的足部韧带出了……出了很大问题,以后恐怕再也不能打篮球了。我听到这个消息,从演播厅里冲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运动场的休息室。比赛还在进行,他独自一人垂头坐在休息室的墙角。他很平静,和往常一样没什么话,我扶着他回去了。那么大的一个体育场广场,晴天的早晨十点多钟,只有我们俩在慢慢地走着。那是他的最后一场比赛。

“他真的很平静。不过那以后他好象对篮球失去了兴趣。非但不玩篮球、不回队里,连电视比赛他都不想看了,我知道,他是想变成一个无欲无念的人。有一天,他还开玩笑地和我说,我从第二位上升到了第一把手,高兴不高兴?我高兴什么,我真是沮丧极了。不久以后,他调到了我们单位。而听说在他走以后,他们那支球队也算完了。虽然那个后卫继承他当了队长,也接受了他的建议不再爱出风头,可是黄金时代毕竟过去了,现在就算是他们想打团队配合,也没有人能够全场支持他了。”

 

屋里一片死寂,连被楚蓝的故事吸引到店堂里来的会计大叔也咬着烟屁股陷入了沉思。

门外一声刹车响,把听得出神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北斗叼着香烟,推门走进了店堂,看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来,他不禁微微一愣。楚篮不顾脚下撞翻了两张桌子和四张椅子,立刻快步迎上前去,讨好似的递上冻咖啡。北斗皱皱眉头,拉上楚蓝就走。这时阿三才想起怯生生地问:

“大猩猩,昨天我哥的比赛如何?”

“哼,篮球这种运动最无聊了。晚上别忘记练功啊。”

北斗不看她,不屑一顾地说,然后他巨人般的身影就从门那里消失了。被他一映衬,楚蓝显得更加娇小了。

“喜欢……篮球吗?”阿三望着北斗远去的背影心想。

阿三的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第十章
待续>>